茶花村在贵州毕节地区赫章县,地处云贵高原深处,群山环抱、交通闭塞,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。
村子里很少能见到人,因为村民住得很散,也因为很多成年人出去打工了。沿着村里陡峭的羊肠小道,每隔几十米才能见到一户人家,房屋木板作墙,油毡作顶,好一点的屋子上盖着草,或者几片陈旧的瓦片。村里见不到自行车,更别说摩托车,唯一可以称为车的是独轮的手推车。茶花村是典型的贫困地区,年人均收入不到500元,当地人一年到头靠吃苞谷、土豆和咸菜为生。
村长一听我们是来调查农民工子女问题的,他立刻说:“那去找谢宝这个孩子吧!”
据村长介绍,谢宝8岁,母亲进城做保姆,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。父亲在邻县的小煤窑打工,一年难得回来一次,孩子在家跟着70多岁的奶奶一起生活。
村长带我们到谢宝家时,谢宝的奶奶朱秀莲正坐在门口晒太阳,头发雪白、躯体佝偻,手里拿着一根木棒。
我们走到跟前,老人才发现有人来了。原来老人的眼睛不好,几乎睁不开,看不清楚东西。
村长在她耳朵边大声喊道:“有客人来了,城里的!”
老人笑道:“哦!城里的,是孩子他娘的主子吗?”她居然把雇主看作当年的地主!
原来,请谢宝母亲做保姆的那家男人,春节后来过一趟,因为春节还把谢宝母亲留下照顾自己的孩子,男人感觉很抱歉,所以特意利用出差的机会,专门来了一趟这里,给他们送了很多礼品。
老人说:“我们媳妇可好了,那家城里人也夸她好,对我说他家的孩子离不开她,除了她谁都不跟!就没有让她回家过节。”
村长说:“不是那个,是另外一个。”
老人有点惊讶地问:“另外?怎么,我们媳妇又换主子了?”
同行的小周觉得很不好意思,凑过去说:“老人家,我是从湖南长沙来的。”
老人说:“长沙是哪?”
小周说:“湖南。”
老人说:“伏南?不知道。”
小周无奈地笑了。老人起身,请他们到屋子里坐。屋子里很黑,唯一的光线是从木板墙的一个大洞照进来的阳光。老人在黑暗的屋子里挪步,费力地点着油灯,他们那里没有电。借着油灯昏黄的光,小周看到一间屋子里摆满了陈旧而简陋的杂物。一角放着炉子、煤球、饭桌,一角堆着干柴,另外一角放着一张低矮的木板床,床和干柴被
一道破布隔开。
老人给他们倒水,把一个白瓷杯放到小周手上,杯子内壁上挂着一层灰,他没好意思喝,便把水放到四条腿长短不一的桌子上。
听说我们来找她孙子谢宝,老人突然感到很紧张,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。村长笑了,说:“没有人来抢谢宝,不过是来了解情况的。”
老人似乎没有听见村长说的话,狐疑地问:“找他干什么?他不是又惹什么事情了吧?他不在家,在学校呢。”
谢宝几个月前因为逃课放羊,老师来家里找了好几次。奶奶狠狠打了他一顿,还对老师保证说孩子以后会听话的。
谢宝不在,小周就告别老人,去了学校。临别的时候,老人挽留他吃饭,说弄好吃的给大伙吃。村长告诉小周,是苞谷饭!小周曾经在村长家吃过,很干、很涩、很硬,吃到嘴里,像满嘴的沙子。
可是,到了学校,小周才体会到那里是多么穷困。人们都说:“在农村最好的建筑是学校!”而在那里,这最好的建筑却让他欲哭无泪:一间低矮的破房子,屋顶有一大块漏着阳光,在没漏阳光的地方,放着几排石凳,坐着几十个孩子,中间隔成两部分,一边是一、二、三年级,一边是四、五年级,孩子们前面放着两块木板,那是“黑板”。“黑板”前一张破旧的桌子,桌子上放满了粉笔头,却没有一支完整的粉笔,一边各有一个老师在讲课,讲课的声音很低,都怕影响到对方。这就是学校!
带一、二、三年级课的是刚从大学毕业的一个小伙子,来此支教。他向小周诉说了当地孩子受教育的苦楚。
他说:“这里的孩子太苦了,也太缺乏知识了。”有一次讲到“电”,下面的孩子竟然一脸茫然,没有颜色、没有味道、也摸不到的东西就能发光?没见过。灯泡?也没见过。年轻的老师讲了半天,孩子们仍旧是大眼瞪小眼,个个摸着脑瓜,一头雾水。没有办法,老师从住处带来一只手电筒,孩子们看着那个小玩意竟然可以发光,“像萤火虫”,一个孩子说。孩子们又惊奇、又欢喜,争着抢着拿在手里,不停地摆弄。
还有一次,老师说:“好好读书,等你们长大了去北京。”
下面的孩子立刻就乱成一团,交头接耳,原来他们都不知道“北京”是什么,在哪里?
老师赶紧解释:“北京是我们的首都。”
他们更糊涂了,“首都又是什么?”
老师补充说:“北京就是个地方,很大的地方。”
这下孩子们明白了,又有人问:“北京有我们的镇子大吗?”
老师说:“北京很大,比整个镇还大——你们想不想去北京?”
“想!”老师又问:“那么去北京干吗?”
“到北京去放羊!”听到这,老师差点掉下泪来。听说村长和小周等人是来找谢宝的,这个支教老师就说开了:从去年下半年开始,谢宝就经常旷课,为此,他跑了几趟谢家,找朱秀莲了解情况。但是,老奶奶也不知道谢宝到哪里去了。事实上,谢宝跑到后山,跟着放羊的老人放羊去了。
老师说:“他好像对羊有一种特殊的感情。”
终于,小周在后山一片树林里找到了谢宝。他穿着红十字协会捐赠的宽大上衣,衣角垂到膝盖,袖口卷起,怀里抱着一只羊羔,嘴贴到羊羔湿润的小嘴上,手轻轻地抚摩着软软的羊毛。
老人告诉小周,谢宝经常到后山来,和老人一起放羊。但是他并不和老人说话,每次来都抱着刚生下不久的羊羔,呆呆地坐在草地上。后来,他几乎每天都过来,有时候会抱几只新生的羊羔。老人有一次卖了几只羊羔,他竟然哭着和老人大吵了一阵。老人没有生气,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,也很可爱。
老人说:“你们注意看,他看羊羔时,眼里都是湿的。”老人捋了捋山羊须,摇着头说,“看他哭得那么厉害,从那往后我就再没卖过羊羔。”
老人看他那么爱羊羔,打算送他一只,他却不肯要。
小周靠近谢宝时,发现他的眼睛真的是湿的,他对羊羔的确有特殊的感情。小周问他:“你想爸爸妈妈吗?”他看了小周一眼,盯着怀里的羊羔,说:“以前想,现在不想。”
小周问:“为什么不想?”
他爱答不理地说:“想也没用。”
小周问:“没有梦见妈妈吗?”
他说:“没有!我梦到了羊羔。”他突然问小周,“老师说我们长大了要结婚是什么意思?”
小周说:“结婚就是找个女人,像你爸爸和妈妈那样!”
他说:“那人能和羊结婚吗?”
小小的孩子,随意的一句话,差点把小周击倒,小周未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。
小周问他:“你喜欢羊羔?”
他说:“嗯!它会和我说话。”
小周问:“那给你羊羔你不要?”
他说:“那样羊羔就没有妈妈了……”
回到城里后,小周好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贵州毕节地区茶花村的贫困里,沉浸在谢宝的怪异里。
小周不止一次对我们说:“茶花村的贫穷、落后已经让我心疼。但是,当这个孩子守望在那里,他的一句看似天真和无知的话,那么轻,轻得就像梦境里天使的翅膀,却又是那么重地击中我。米兰·昆德拉说得好,生命中没有不能承受之重,只有不能承受之轻,那种轻肢解了贫穷落后的重量,把所有的重量都拉到一个点上!父亲身上的煤炭沉重,但是没有孩子的一句话重;而母亲甚至春节都没有回家,城里的孩子离不开她,那么自己的孩子何尝不是呢?我很想告诉谢宝:人和羊不能结婚,因为压根儿就不是同类!”
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个洞穴,藏着无数秘密!秘密是情感、语言、思念。孩子也不例外。
洞穴满了,像杯子里的水外溢。他们想倾诉,可是父母走了,和谁说呢?
羊羔是忠诚的!虽然它不会说话,但是会无条件地倾听所有的言说。
谢宝把所有的情感转移到羊身上,梦里,羊在洒满月光的草地上向他微笑!